母神崇拜 :从女娲、警幻仙姑到贾元春

 

文/刘继保

  从人类文化和艺术思维的观点来看,神话乃是民族远古的梦和人类文化之根。正如卡西尔在《人论》中所说:“神话兼有一个理论的要素和一个艺术创造要素。”他还特别援引《诗歌与神话》的作者普雷斯特的话指出:“神话创作者的心灵是原型,而诗人的心灵是……在本质上仍然是神话时代的心灵。”作为集诗人、画家、小说家于一身的曹雪芹,始终保持着神话时代的心灵,他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的触须,深深地扎在民族远古的梦和人类文化的根里。曹雪芹同其他一些伟大的文学家和哲学家一样,都是面对人类文化的源头来思考社会人生的,也就是说文化命题是曹雪芹体验、思考和想象的原点。《红楼梦》就是立足于人类文化源头的高度,围绕着人与神的认同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一总体构架来建构全书的。借助老子的学说以母神崇拜为核心形成的道家和佛家以石头作为人的本性而求悟,最后来阐释、体验和演绎历史、社会、人生的。

  《红楼梦》中的母神兼有“母亲”和“女神”的双重特点,本世纪的心理分析大师荣格认为母神原始意象或原型,并不是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中的任何具体形像,而是在人类心理中起作用的一种内在意象,在人类的原始神话和原始艺术中的各类女神形像里,可以发现这种心理现象的象征性表现,母神崇拜出现于心理母权时代,在这个时期,母神原型的统治占据着原始状态的人类心理,无意识地指导着人类的心理进程,“作为一种先天的制约因素,为生物学上赋予一切生命以特殊性的‘行为模式’ 提供了特殊的心理学例证”[1]。因此,母神崇拜作为无意识具有动力性,对于受其支配的个人具有某种强迫性、情感性,无疑,曹雪芹的《红楼梦》也受到这种无意识的支配,其母神崇拜也是这种无意识支配的产物。从人类历史上讲,“母亲”一词对人类具有特殊意义,远古的人类心灵中都具有一种对母亲的特殊依恋。在源远流长的中西文化传统中,都有许多关于母神崇拜的神话,如西方的夏娃和中国的女娲。按照神话原型批评的创始人之一卡尔?荣格的观点,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比较常见的父神原型和母神原型。父神原型象征权威、力量和尊严,母神原型则代表保护慈养和救助。表现母神原型的意象的有大地、耕地、花园、岩石、山洞、井等,甚至所有的包容性的器具和小兽等,也都是与母神原型密切相关的。

  《红楼梦》作为一个具有完整的神话系统的伟大作品,其中也有母神原型及其原型意象。由于《红楼梦》具有两个系统──神话系统和现实系统,所以母神原型一方面是象征性的原型母题,沉积于人类心灵的潜意识层次,另一方面母神原型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中人,带有世俗的母爱、多产等特徵。

  母神原型在《红楼梦》里有一个古今延续的过程。这个延续的过程从远古的女娲开始,到小说前面统治全篇的神话人物──警幻仙姑,尔后体现在作品的具体世界──大观园里,就是贾元春。先以女娲说起,她是远古神话的造物神、始祖神。《说文》云“娲,古人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她有两大盖世奇勋,一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二是抟土造人:“天地初开,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横泥中,举以为人”。这个神话内容表明,女娲具有“众生之母”的性质,她的名字跟生命、万物的创造联系在一起,女娲神话作为一个母系社会的文化遗物,它表明了那个时代所具有的特徵:男性狩猎、捕鱼、防御外来攻击,女性采集果实、分发食物、主持内部事务。由于当时女性的劳动收获既稳定又可靠,所以在生产劳动中占优势,成为氏族成员食物的主要来源。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女性由此被赋予神奇的创造力的光环,这样女娲神话就具有了母神原型所具有的两个特徵:一是生殖繁育,二是食物供给。

  与女娲相关的一个具有重要母神崇拜意义的是石头神话,第一回顽石起源的记载,说明顽石是一块“多余”的石头,这块多余的石头就是贾宝玉生命的原始,这块顽石后来是“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由此可知这块顽石具有无限的神秘力量。这种思想的起源来自于古代中国的感生神话和灵石崇拜的信仰关系,古代人把各种不同的石头如巨石、板石、岩石、人状石、兽状石、陨石、水晶石、宝石、墓石等,赋予各种人文性的解释,他们把各种不同的石头视为是力量、生命、丰饶、永恒、信义、幸运等象征。因此,石头在中国古代被看作是具有神秘生成力和行动力的神圣的东西,所以石头常常被当作大地神的代理象征而被作为崇拜的对象,在神话中,大地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古代人对于大地怀着虔诚的信仰而崇拜祭祀,各民族的开辟神话中都有神创造天地和人类的故事。在古代人的思想里,神圣的大地是神创造出来的,由于大地上生长农作物和其他万物的事实,在原始的农耕社会里,大地的丰饶性与女性的生殖性往往互相结合而有把大地与子宫连接在一起的信仰倾向,因此大地也常常被当作原始母神。在古代神话里石头是大地的脐带,石头也成为大地神的象征,同样也就具有原始母神的意蕴。石头具有母神意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旧石器时代的原始母神神像都是用石头雕琢的,具有夸张性的特徵,有的强调乳房的丰满,有的夸大圆形的大肚子,有的还特别夸大女性的生殖器,有些女神像身上雕满了乳房,有些身上雕满了孩子,这些都是古代人用来作为原始母神生殖与丰饶的象征。另外,中国古代有石头感生神话,具有母神性格的女娲、治水的大禹、夏王启等都有生自石头的神话传说,由于石头具有神秘的生殖力量的信仰,然后以特别的石头如流星、陨石等作为特别的人类如古代帝王的感生因素。因此,石头神话在《红楼梦》里就具有母神崇拜的原型意蕴。

  警幻仙姑的神话也表现了母神意蕴的特徵。她所居住的太虚幻境养育了一大批美貌仙姑,而警幻仙姑自称“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 ,乃放春山遣香洞洞主”,这里的“放春山”之“春”与“遣香洞”之“洞”,都是一种隐喻,因为“春”即情欲的别名,“洞”乃女性生殖器或子宫的象征,是生命之门,她自称“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实际上已是狄安娜似的爱神了,所以从她那首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里,我们可以领略到母亲对女儿的关怀与教诲。尤其是当宝玉来到太虚幻境时,她给宝玉一杯茶、一杯酒,这两件东西很特别,茶名“千红一窟”:“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烹了”,酒名“万艳同杯”:“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之麟髓凤乳酿成”,这一“酒”一“茶”在太虚幻境这一段故事中是具有重要作用的,因为酒与茶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养身怡性之功能,但一旦出现在男女同处的场合,茶和酒的性质就发生了突变。在曹雪芹之前的小说如《水浒传》、《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凡写男女作爱之前必有一段茶与酒作铺垫,而且部要引用这两句诗“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警幻仙姑给宝玉这两样东西是有很强的性意味的,虽然她强调的是一种格调清高的风月生涯,反对淫污纨绔流荡女子,玷辱了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但她还是教授宝玉“云雨之事”,并指出:“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由此看出,警幻是一个特别的仙姑,她“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到处“布散相思”,她很美,又能懂情,身边的仙女也懂情,如“钟情大士、度恨菩提”等,而她口中的情,是所谓“古今不变之情”,自有人类以来就有这个东西,所以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因此警幻仙姑不仅是情爱之神,而且是性爱之神,所以曹雪芹才把宝玉太虚幻境之梦写得富有极强的性色彩和性意味。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写,我想他是从性生殖、性启蒙方面来展示警幻仙姑所具有的母神意义。据此,我认为,过去红学界把“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解释为“万艳同悲” 并不是惟一正确的解释。这里的“艳”与“红”都是作为女儿来特指的,“千”和 “万”具有众多之意,关键之处是“窟”与“杯”,这两种意象都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窟”与前面“遣香洞”之“洞”义同,“杯”乃一容具,根据精神分析学说对文学艺术作品的分析,这些是女性子宫母体的隐喻。根据前面所引的荣格的理论:包容性器具也是母神意象,所以“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本质意义是指孕育了许多生命之意,而其代指的“茶”与“酒”,又是一种食物与需求的供给。这样,警幻仙姑就具有“爱”、“生殖”和“食物供给”的特征。

  和女娲、警幻仙姑一样,现实中的贵妃贾元春也具有母神的特徵,甚至可以说贾元春是神话中的母神原型警幻仙姑在现世中的转世,这可以从小说的故事情节线索中得到印证。当第五回写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写到警幻仙姑出场,对其赋以铺张扬厉的手法、华丽的辞藻,描绘了警幻仙姑的美丽、气势、飘逸的特点,如“容貌”、 “华服”、“良质”、“态度”;突出警幻仙姑的特点,如“羡美人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这些描绘与铺陈和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时的气氛烘染何其神似。所以我认为,这两个人在神话原型意义上是统一的,或者说元春就是警幻,警幻是太虚幻境的主宰,养护着一群美貌而情纯的仙女: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而大观园的主宰是元妃,她也养护了一批才华出众的少女宝钗、三春、潇湘妃子和具有女性化特性的怡红公子。另外,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里引用了脂砚斋之评并论述了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据此,本文认为,既然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影子,元春也就是警幻的影子,都是母神原型。

  就贾元春的名字来看,它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她生于大年初一,所以叫元春,这在小说中是特别加以强调的,所以给人印象很深。“元”乃一年四季之首,所以 “元春”二字就有“第一,始也”之意。按照弗莱的《同一性寓言》所分析,黎明、春天和出生方面的神话,有关于英雄出世的神话、万物复苏的神话、创世的神话以至关于黑暗、冬天、死亡这些力量的失败的神话。从属的人物有父亲和母亲。由此可以说“元春”这一名字就具有了“母神原型”的含义,因为这两个字昭示了春天的到来、万物的复苏、欣欣向荣、滋生和蓬勃发展之意。所以元春具有双重象征意义:作为母神原型,她象征着大自然的高度和谐且具有一定规律性的发展,另外她又孕育和庇护着无数的人。这个层面上的原型意义通过象征她命运的原型意象“石榴花”表现出来。在《金陵十二钗册》中,贾元春命运的判词是: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怎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梦归

  这里把石榴花同元春的命运等同起来,主要是因为石榴花的文化内涵与元妃的命运具有某种内在联系。如果就外在观赏而言,石榴开花如火如荼如霞,光彩夺目,遍染群林。梁元帝《咏石榴》云:“涂林(石榴别名)应未发,春暮转相催。燃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这种灿若云霞、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气势不正像她归家省亲一样吗?石榴内果籽众多,一般为红色,由薄膜隔开为数室,这种特徵更符合在她庇护下的贾府,而贾府的子孙们就是果内之籽,而元春就是这层厚厚的包皮,保护着繁衍众多的子孙。这种石榴多子的意蕴早在六朝时代就已经有了。据《北史》记载,北齐高延宗纳赵郡李祖所收之女为妃,后来当他临幸李家时,妃子的母亲宋氏以两个石榴相赠。高宗不解其意,大臣魏收说:“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矣!”后世以石榴喻多子多福即成为习俗。后来传说潘岳作了篇《石榴赋》,其内容能喻示出母神原型所具有的特徵:

  若榴者,天下之奇树,五洲之名果也,是以属文之士或叙而赋之。遥而望之,焕若隋珠耀重渊,详而查之,灼若烈宿出云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御饥疗渴,解醒止醉。

  潘赋道出了石榴的三个功用:御饥疗渴、多子多福、解醒止醉。实际上这构成了母神原型的某种特徵,这三个功用表明了“石榴树”是一棵“生命之树”,人们可以依靠石榴生存(御饥疗渴),如同伊甸园里的苹果树,人们吃了它,既能填饱肚子生活,又能繁衍子孙,同时还能清醒地面对现实,所以石榴花或树的意象体现了母神原型的供养特徵,也体现了母神的性能力、生殖力健旺的特徵。因为生殖、多育、供养反映了母神原型的最根本特徵。

  在大观园神话里,成为母神原型意象的是花园和水的意象。《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本来就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现实化,而且它非常象西方神话传说中的伊甸园,总的来说它们都是花园原型。花园原型的意义是:天堂,天真无邪,未损失的美(特别是女性的美),多产。所以大观园是一个和平、宁静、幸福的天地,体现出母神形像的慈爱、安祥的性格特徵。它不仅具有保护性,而且具有养育性,而这些又是有母神意义的贾元春所给予的、所具有的。

  大观园是为元妃省亲而建的,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在传统社会里,不仅是人间极贵的象征,同时也是骨肉团圆、乐享天伦的象征。众少女和宝玉能得入大观园,主要是贾元春为了“不孤负此园”,“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为了 “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就让他们进去居住。而《红楼梦》最主要的情节和事件都是在这里进行和发生的,大观园在作者心目中象征着永恒的春的圣地,是少女们在遭受“女子有行,远离父母兄弟”前的逍遥乐土,而宝玉和众女儿们逃避长大、抵抗成人社会的价值和罪恶的避难所。据此可以说,大观园作为众少女和宝玉居住的真如福地,它是元妃提供的,而且他们平时的生活用品和其他赏赐大多也由元妃提供 。这种建造乐园,提供食物、兼护养育,而显露出人类深沉的母爱,元妃像孵小鸡似的,养育着这一群儿女们。所以大观园作为一个花园意象,它具有母神原型的同样特徵。

  《红楼梦》中水的意象也很多。在前面神话系统里,有神瑛侍者为绛珠仙草浇灌愁海之水,太虚幻境里有酒与茶。但“水”的意象主要笼罩在大观园里。曹雪芹对 “水”似乎有特别的爱好,大观园的结构,几乎处处少不了“水”。他把水的曲折萦纡,支配得井井有条,这些对大观园的景致平添了不少气韵,如《红楼梦》中写水的造句:青溪泻玉,一带清流,环抱池沼,得泉一脉,沟开尺许、忽闻水声潺潺,下则落花浮荡,池边两行垂柳、水如晶帘一般奔入等,所以水在大观园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甲戌、庚辰两本都有同一条脂评:“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250页)。从园林美学上讲,流水是动体,也是柔的物体,融合在山石树木之间,正好刚柔相济。它的流动,遇低则泻,遇窄则激,遇石则溅,遇沼则静。园庭中有水,就如中国画中的空白之处,空白在画面上比水墨、色彩更重要,缺少水的庭院,好像有酒无肴,有雪无梅那样单调,毫无韵味可言。但是除了园林美学意义之外,“水”作为一个原型意象还具有特殊的意义。贾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 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里 “水”的意义便突出地为女儿占有了。前面提到过表现母神的意象有平和的大海和潺潺的流水,所以大观园神话里的“水”的意象跟母神原型有关,“水”的意象作为一个原型性象征,其普遍意义来自于它的复合特性:水既是洁净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维持者。因此,水既象征纯洁,又象征生命。这种意义表现在泛仪式中,它是象征着即将开始的精神上的新生,在太虚幻境里,贾宝玉精神上的新生开始于警幻仙姑所赐的 “千红一窟”茶和“万艳同杯”酒被饮之后。后又授宝玉云雨之事(这种事使宝玉成年,是一种成年礼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生。所以大观园里“水”的意象具有一种精神上的新生的意义,它不仅成为滋润大观园植物生长的源泉,也是大地母亲的乳汁,哺育了所有的生命。据民俗学家考证,满族人中有洪水神话和水神话,而且对水有一种原型崇拜,满人认为:“水”是妈妈的“水”,“妈妈的水”是“生命不死的‘不达’(饭)”,把水看作生命的源泉,满族先民们坚信“大地由水托着,地水没啦,地球也塌了,人水(血和水份)干啦,人的灵魂就走了”[2]。《红楼梦》是写满族贵族生活的,所以满人的水的信仰和大观园水的意象一起印证了“水”在大观园里象征着一种“生命之水”,体现了母神原型的抚育、滋养、促进生长与繁衍多产的意蕴。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母神崇拜是《红楼梦》神话意蕴的集中体现,从女娲、警幻仙姑到贾元春,以及 构成母神崇拜因素的石头神话、花园意象、水意象等意象系列,是曹雪芹母神崇拜的集体无意识的诗化表现。神话中的原型意象积累了我们无数祖先的典型经验,《红楼梦》中的母神意象也积累了远古的时候先民们回归襁褓时代所得到的母爱的渴望,同时也表现了人类深层心理中寻求内在和外在双重庇护的希冀,如同贾元春一样,不仅在政治上是贾府的庇护神,而且又成了大观园中生活的人们心灵和情感上的寄托。曹雪芹刻意塑造了这个母神原型,这和他家道衰落、境遇凄凉、渴望被救助和庇护的心灵需求有关。小说中有好几处把母神原型意象和人物内心深处的家园感等同起来。第五回宝玉随秦可卿“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到: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这是宝玉对太虚幻境的感受,它对我们理解和把握曹雪芹的深层心理是有帮助的。再回到原话上,“失了家”,指的是失去现实中的贾家和大观园,“也愿意”是指在太虚幻境里愿度一生。为什么自己的家没有家园感,反倒是梦中的太虚幻境更具家园感,以致使贾宝玉愿以它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这是和作者有意识地把太虚幻境及警幻仙姑作为母神原型和意象对待有关,贾宝玉在此乐居正是可避免《乐中悲》中的“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失去母爱的恐惧。可以说以母神为原型的大观园神话反映出人类心理中最原始最深层的集体无意识 ──对母爱的渴望。这个集体无意识,是艺术的真正原型,它恰似一道流经古今的心理河床,积聚了人类过去的风风雨雨,“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的心理残迹”。这种原型不仅代表了人类过去,更指向人类的未来,它对艺术的体验和创作具有决定性意义。荣格指出原型是艺术体验的真正决定力量,在创作过程中具有非自主性和非个人性的特点,结合《红楼梦》我们看出除了现实中的母神原型元春外,其他原型意象是非自主性的,非个人性地表现的,如荣格的一句名言所说的:“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3]。同样,在这种意义上说,正是对心灵的庇护神──母神原型这一集体潜意识的被“唤醒”与推动,曹雪芹才创造出《红楼梦》中的母神原型。《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和不同凡响,正是在于它唤醒了人类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甚至是远古的母神原型的幻觉。即使是在今天,母神原型依然能走进那些渴望得到保护和救助的内心。所以当我们阅读《红楼梦》的时候,母神原型便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引发起“几千年来一直潜藏于我们内心感情深处的这种长期沉睡而永远令人亲近的情绪”[4]。我想这大概就是,《红楼梦》具有迷人魅力的原因所在。

注释:

〔1〕荣格《三位一体》,转引自《大母神》,第5页。东方出版社,1998年9月第 1版。

〔2〕《论满族水神和洪水神话》,《民间文学论坛》,1986年第4期。

〔3〕荣格《个体无意识与超个体或集体无意识》1961,据《西方心理学家文论选 》,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410页。

〔4〕荣格《论分析心理与诗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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