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

 

/卡夫卡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断,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之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圆圈,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观看相反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的力量回家就是。

  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高升。在这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的挽具。

  马套得越多,就跑得越快──就是说不会把桩子从地基中拽出(这是不可能的),但会把皮带子扯断,于是就成了毫无负担的欢快的驰骋了。

  他们可以选择,是成为国王还是成为国王们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们全要当信使。所以世上尽是信使,他们匆匆赶路,穿越世界,互相叫喊,由于不存在国王,他们叫喊的都是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消息。他们很想结束这种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职业誓言的约束,他们不敢这么做。

  相信进步意味着不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人若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伏着的。这种潜伏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

  需要由蛇来居中斡旋;恶魔能诱惑人,却无法变成人。

  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不可欺骗任何人,也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

  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的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或寻求最高限度。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要使善的获取变得过于容易,从而欺骗善;通过给恶提出过于不利的斗争条件而欺骗恶。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人们即使在尘世生活中也不追求善从而欺骗善。在第三种情况下,人们通过尽可能远远避开善而欺骗善,并由于希望能通过把恶抬高到极限使它无所作为,从而欺骗恶。这么看来,比较可取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善总是要被欺骗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恶没有受到欺骗,至少看上去如此。

  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着,而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人们尽可能少说谎,仅仅由于人们尽可能少说谎,而不是由于说谎的机会尽可能地少。

  一级未被脚步踏得深深凹陷的楼梯台阶,就其自身看,只是木头的一种单调的拼凑。

  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认识之树的果子,而且还由于我们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是为我们的享受而存在的,如今我们的使命已经改变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随之改变呢?则没有人说出。

  恶是人的意识在某种过渡状态的散发。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恶,这恶在我们的眼里却呈现为感性世界。

  自原罪以来,我们认识善与恶的能力基本上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偏偏在这里寻找我们特殊的长处。但在这种认识的彼岸才开始出现真正的不同。这种相近的表象产生于下述原因:没有人仅仅获得这种认识便满足了,而一定要努力将这种认识付诸实施。但他没有获得这方面的力量,所以他必须摧毁自己,即使要冒这样的风险:摧毁自己后甚至可能会得不到那必要的力量,但对他来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作此最后的尝试(这也是吃认识之禁果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死亡威胁之真谛;也许这也是自然死亡的本来意义)。面临这种尝试时他畏惧了;他宁可退还对善与恶的认识("原罪"这一概念可追溯到这种恐惧),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倒退,而只能搅混。为此目的产生了种种动机,整个世界为它们所充斥,甚至整个可见的世界也许亦只不过是想要安宁片刻的人们的一种动机而已。这是一种伪造认识之事实的尝试,是将认识搞成目的的尝试。

  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的斧,这样重,又这样轻。

  死亡在我们面前,就象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写亚历山大战役的画,要通过我们这一生的行动来使之暗淡或干脆磨灭它。

  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当他愿意这种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这种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生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

  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

  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种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活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

  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同时)是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两种可能: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

  为避免用词上的误解:需要以行动来摧毁的东西,在摧毁之前必须牢牢抓住;自行粉碎的东西正在粉碎,但却无法摧毁。

  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有时恶握在手中犹如一把工具,它自觉不自觉地、毫无异议地让人撂在一边,只要人们想要这么做的话。

  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只有在这里,受难就是受难。那些在这里受难的人并非在别的地方会由于这种受难而升腾,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受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成不变,仅仅摆脱了它的反面)是极乐的殿堂,但永远也通不过去;即便它通过去了,那也无济于事,下台阶他还得经过奋斗;如果成功,仍无济于事,还有许多庭院必须走遍,过了这引起庭院还有第二圈宫阙,接着又是石阶和庭院 ,然后又是一层宫殿,如此重重复重重,几千年也走不完。就是最后冲出了最外边的大门──但这是决计不会发生的事情,面临的首先是帝都,这世界的中心,其中的垃圾已堆积如山,况且他携带着的是一个死人的谕旨。──而你却在暮色中凭窗企盼,为它望眼欲穿。

 

相关文章: